第一课
鲁闻生 胶体界面与化学热力学院重点实验室
2016年4月16号的时候,我在化学所参加了由赵宁、李化毅等几位老师组织的一个会议。考虑到今年是建所六十周年,与会者又大部分是化学所的毕业生,会议组织者特意准备了留言薄,让参会人员写一点对于化学所建所六十周年的感言。想到化学所多年来培养了众多毕业生,如今在各行各业辛勤耕耘,成绩斐然。我提笔写下了“一甲子春去春来耕耘四方,六十年花开花落桃李天下”。放下手中的笔,看着“六十”这两个字,一个人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这不是胡先生吗。
记不得第一次见到胡先生的准确日子了,只记得是个秋天,我去李叔叔家里,当时胡先生也在,李叔叔便很自然把胡先生介绍给我。以后我又在李叔叔家里遇到过他几次,看来他是常客。但是总感觉他比较严肃,每次遇到他的时候,都是默默地扫一眼我,除了应一声我的问候之外,根本没有想和我多说半句话的意思。后来,我从李叔叔那里得知,胡先生是一名退休的大学老师,任教期间,德才兼备,成绩突出,只不过不善交际。
大约是我在青岛读书的第二年5月,有一天李叔叔让我去他家里吃樱桃。我进门的时候,胡先生已经在客厅了。我照例向各位长辈问好,出乎我意料的是,胡先生这次不但应了我的问候,而且主动招呼我坐到茶几边上,而且就在他身边。老实说,我当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是我的一个学生送的,尝尝吧,崂山北宅的樱桃。”他说道。
我注意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一丝的笑容划过,不是很明显,但我分明还是捕捉到了这一点。而且,笑容过后,不再是冷漠的面孔,虽然还是显得那么没有表情。
我纳闷着:今天这是怎么了?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似乎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有笑意。红红的樱桃像染了唇彩一样,泛着亮光,甜润可口,固然十分诱人,但也不至于对一个人产生这么明显的影响吧。
转眼间到了要报考博士的时候,我当时对于是去中科院还是到大学读博犹豫不决,胡先生知道此事后,通过李叔叔向我转达了他的建议——选择中科院。2003年春天,我们几个同学结伴来到玉泉路研究生院,参加了博士生招生考试。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北京,但没顾上在首都看看风景,我们就急匆匆地回去了。回校之后没两天,学校就因为“非典”的事情进行封闭管理了,没有特殊原因,根本得不到出门的批条,我那时候一度怀疑毕业离校前,可能再也见不到李叔叔他们了。后来,疾控形势好转,学校解除封闭。一天中午,我正考虑着何时去李叔叔家里告个别,结果李叔叔通知我晚上6点到他家里去吃晚饭。
当我进入李叔叔家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阿姨招呼我坐下吃饭,她说:“祝贺你考上化学所,马上要离开这里了,咱们吃顿饭话个别。”
我于是赶紧坐下,同大家一起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胡先生让我挨着他坐在茶几边的长条沙发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挎包里拿出了一些复印的材料,并让我先看了裘立群的《曾昭抡先生带领西南联大学生考察大凉山》。我粗略翻看后,发现是1941年7月份,由西南联大化学系曾昭抡教授率领“川康科学考察团”冒着极大的风险,步行考察四川大凉山的艰苦创举。此次考察,以西昌为起点,向东经昭觉、美姑到雷波,全程506华里。一路走来,团里的地质、生物、化学系的学生均有重大收获,尤其是对当地丰富的地下资源有了充分的认识。文章的末尾,作者表示:“我们亲自经历和亲眼看到曾昭抡先生吃亏耐劳、平易近人、勤奋工作、无私奉献的高尚品德和可贵精神,将永远值得我们继承和怀念。”接着,胡先生给我看了另外三篇纪念曾昭抡先生的文章,其中有徐光宪的《献身祖国,一代师表——纪念曾昭抡院士诞辰100周年》;胡亚东的《往事如烟——忆曾昭抡先生二三事》;王积涛的《忆曾昭抡先生的风采》。里面均涉及到曾昭抡先生专长化学多个研究领域以及在那个特殊时期他忍受着不公正的待遇仍然坚持奋战在一线工作上。
看完后,胡先生问我:“你觉得这样的老师如何?”
“太了不起来!”我回答道,“简直就是个全才的老师。”
“孩子,我求学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老师,你马上要去读博士了,我不敢说你能否遇到。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有全才的老师,固然是件幸事,纵然是没有,如遇良师,能‘传道、授业、解惑’也应知足。”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能看出他是很严肃的。“作为一名研究生,你不能对老师太苛求,老师不是圣人,也有未知。师生之间应能互相学习、互相促进。”
“还记得去年在李老师家里吃的樱桃吗?”他接着说道,“那个送樱桃的人是我的一个学生,读书的时候,很有头脑,见解独特,科研做的很好,经常能把我的一些想法给否了,另辟蹊径。临毕业的时候,惆怅地说碰上我这种水平不高的老师,不太开心。”停了一下,他又说:“结果十多年后,我的这个学生自己遇到了相似的情况,一个同样恃才傲物的学生几乎和他说了相同的话。猛然间,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无知,于是回来向我道歉来了。”
“其实我在心里早就已经原谅他了,一个做老师的,哪能天天背负着对学生的愤恨过日子。但那天看到他来道歉,还是很替他高兴。一个学生,要做科研,更要懂得如何做人。师生之间,可以和而不同,不能同而不和。”
末了,他又说“希望你能记着今天的这些谈话,带着这些嘱托去当一名博士生。即便是你今天不能完全理解,相信在你六十岁退休的时候,一定会理解的很透彻。”
那年秋天,我来到了化学所。犹记入所后,有个入所培训环节,大体讲一些应该如何做科研、安全、卫生、图书资料检索等方面的内容。因其涉猎面较广、与我们日常的生活又很贴近,许多同学把这比作是入所的第一课。我呢,其实早已经上了这一课,尽管胡先生当时只是讲了一部分内容,但却很受用。转眼之间,13年过去了。读博期间,我深刻体会到了“师生之间应能互相学习、互相促进”这句话的意义。导师和学生之间往往通过组会报告和讨论的形式进行着知识的传递和交流。博士毕业后,我留所当了一名老师,也曾遇到过很多自己不懂的知识,但都能俯下身来,虚心向别人请教。大家偶尔因为学术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但都是对事不对人。
2006年,我在化学所图书馆里无意发现了当年胡先生给我看的那几篇文章,是在1999年第5和第11期的《化学通报》上面。当时为了纪念曾昭抡先生百年诞辰,大家写了这些文章。只是在李叔叔家的那个晚上,我看的不仔细,只注意了文章的作者和内容,并没有注意它们的出处。后来,我又读了曾昭抡先生写的《缅边日记》以及其他前辈写的一些作品,每每看到这些前辈们的作品,我都能很快地把自己置身于一名学生的角色,虔诚地向这些大师们学习。此刻的师生,已不仅仅是现实的师生,而是能跨越时间、超越空间的师生,只要抱定谦虚好学的态度,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我的老师。
胡先生当年的一番话,我在这些年的生活中已有了深深的体会,庆幸的是,我没有等到六十岁再去明了这些道理。他是我进入化学所的领路人,并且用曾昭抡先生和他自己的经历这样两个例子,提前给我上了一课,向我警示了科研道路上要遵守的师生之道——互相学习、互相促进;可以和而不同,不能同而不和。他给我上的这一课,终生难忘。